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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月25日 星期三

美學系列/清明上河圖分鏡 (肆 ):虹橋事件

【聯合報╱蔣勳/文】101/1/20
 
  張擇端發揮了大導演的驚人才華,他在長卷的高潮,創造了一個「事件」。
使靜態的畫面忽然「動」了起來,
使觀賞者的情緒忽然因為「事件」的介入緊張了起來……
  現存的《清明上河圖》長度共524公分,
發展到長卷210公分左右,畫卷進入中段的主題。

  如果《上河圖》是一部電影,經過「驢隊馱炭」、「近郊農村」,
經過「行道樹」、「交流道」較緩和的場景鋪敘之後,
正式進入城市的中心主題,出現漕運碼頭卸貨、商業街道人來人往的熱鬧景象。


虹橋

  210公分長度,影片快到一半了,張擇端必須思考,如何創造一個影片的高潮,
帶出「城市」中心人車交織、摩肩擦踵,繁華鼎沸的場景。

  繪畫是靜態的,一個城市,
只是安靜的畫面,一定無法打動情緒,引起觀賞者的參與感。
張擇端創造了一個城市的高潮,
他選擇了當時北宋京城最熱鬧、交通最繁忙、人口密集的商業中心──虹橋。
但是,只是一個地區,只是一座橋,可以引起一千年後觀畫者的介入嗎?
街道是靜態的,橋梁是靜態的,房屋、城市都是靜態的,
能夠使這些靜態空間活動起來的一定是「人」。
「人」才是城市活躍起來的真正主題。

  在《上河圖》210公分到300公分這一段畫卷最中心的位置,
一座單拱的木架構「虹橋」飛跨在汴河上。
橋面上密密麻麻都是人潮,橋的兩側都是攤販。
各式車輛、轎子、驢、馬,上面騎著人,或馱著貨物,上上下下,
把一條橋梁擠得水洩不通。(圖一)






















  然而這些對張擇端都是不夠的,
他每一天都在觀察城市,觀察他居住的城市,
城市在「人」的元素互動下,每一天也都不一樣。
城市其實不止是一個不動的靜態空間,
城市也更是一點一滴「人」在時間裡活動的延續與變奏。

  張擇端發揮了大導演的驚人才華,他在長卷的高潮,創造了一個「事件」。
使靜態的畫面忽然「動」了起來,
使觀賞者的情緒忽然因為「事件」的介入緊張了起來。

  高潮──「虹橋事件」
畫面上一艘一艘大船停靠在岸邊,許多「萬石船」是不能進內城的。
船身過大過高,都無法通過有「限高」規定的「虹橋」。
能夠有進入內城許可的船,
必須收好繫帆的桅竿,調整好船頭角度,才能順利通過虹橋的橋洞。

大船停靠的另一岸,靠近畫面前景,有小漁民簡陋的一葉扁舟。
漁民正在船上洗衣褲,剛剛洗完,船篷上晾曬著一件一件的衣服褲子,
畫家連衣服、褲子剪裁的方式都畫出了細節。
漁民在船舷邊,手裡端著木盆,把洗完衣服的汙水,倒進河中。
(圖二)











  河面上有八個人搖櫓的中型船隻,正經過河邊柳樹堤岸,
準備通過單拱虹橋,進入內城屬於政治中心的地區。

  畫面有一種寧靜悠閒,然而,「導演」張擇端鋪敘這一段寧靜悠閒,
是為了對比長卷中心段落即刻要出現的事件「高潮」了。

  我們的視覺突然看到一艘大船,歪斜在畫面上,
打破了原有河面上的寧靜節奏。
兩岸的人,視覺都聚焦在這一艘大船上,都緊張了起來,
大聲叫嚷,比手畫腳──
發生了什麼事?一片驚叫喧譁,大船上的船伕更是霎時間手忙腳亂起來。
連虹橋上過路的人,也一時停了腳步,靠在橋欄上向下觀望。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張擇端利用四面八方的視覺聚焦,集中在一艘船身上,
製造了「虹橋事件」的緊張高潮。

所有觀畫者也緊張了起來,好像我們就在「事件」的現場。

  眼看著,這艘大船高高的桅竿,即刻就要撞上橋身的橫梁,
橋與船都要在巨大速度的衝擊下毀損,尤其是橋上的人,
可能都會在船身翻覆撞碎下受傷或喪命。

  這是12世紀北宋首都汴京的一次船毀人亡的「車禍現場」紀錄,
《清明上河圖》在張擇端的導演分鏡手法下高潮迭起,
「虹橋事件」則是高潮中的高潮。

  上河兩岸停泊的船篷上,都有船伕,高舉雙手,大聲叫嚷,
緊張地指導出事的大船如何應變。
這些人物的姿態活潑生動,他們都是與「事件」無關的陌路人,
原來可以事不關己,
然而,張擇端「相信」城市平日的疏離陌生,
會在「事件」、「災難」中一時爆發出內聚的力量。
平日疏離陌生的個體,會因為「事件」、「災難」,
緊緊靠在一起,變成「同胞」。
「同胞」,在安逸的平日,是城市居民不容易理解的辭彙。

  船頭上的船伕有的趕緊放倒桅杆,
有的仰頭向橋上路人求救,伸手接下橋上丟下來的繩索。
船頭的幾名船伕則手持長竹篙,努力插入河底,試圖減緩船身向前衝的速度,
同時調整船的角度。(圖三)
















大船四周河水驚濤駭浪,波濤、漩渦、急流,
畫家用線條傳達出水的湍急,也同時傳達出事件中心情緒的震盪起伏。

長卷視覺

  《清明上河圖》,五百多公分的長卷,
古代的人看這張畫,一面卷,一面看,
視覺的時間是連續的,如同今天看電影一樣。

  今日的觀眾,如果不是看原作,
大多書籍都已經把《上河圖》長卷切割成一塊一塊,
每一塊獨立存在,失去了時間流動的視覺印象。

  許多人討論《清明上河圖》裡的時間,
既然題名為「清明」,應該就是「清明節」前後,
畫面的氣候、植物、生活,也都以「春天」來定位。
但是,長卷中出現了「新酒」的招牌,「新酒」是宋代只在秋天才賣的酒。
「新酒」開始賣,有固定儀式,
像今日法國在每年11月下旬推出「薄酒萊」(Bejolais)一樣。
「薄酒萊」的意思也是一年當季的「新酒」,
北宋和法國現代酒商一樣,懂品味,也懂行銷。
許多學者指出,「新酒」推出的季節,時間與「清明節」有了矛盾。
已經深受西方影響,我們想到「清明」,畫中就不應該有秋天景象。
其實「長卷」是中國特有的繪畫形式,不同於西方歐洲的時間觀念。
歐洲一張畫裡的時間是固定的,如果季節是春天,畫面就不可能出現秋天的景象。
中國古代常常流行畫「四屏山水」,
在屏風的四面獨立框型裡處理四張「春」、「夏」、「秋」、「冬」四景。
每一屏景框是獨立的,但連起來,「四屏」又是一件時間連續的完整作品。
「四屏」的觀念發展成「長卷」,時間的流動就更為活潑自由。
因此,用固定的一個季節去看《上河圖》,
是用西方的「有限」時間框架「長卷」的「無限」。

  成語說:「削足適履」
──鞋子太小,把腳切小,去適應鞋子,硬生生塞進一個框框。
近代中國的美學討論,常常出現這樣的痛苦尷尬。

《上河圖》的「時間」如果是流動性的,
極有可能是春、夏、秋幾個不同景象的季節的連續,
也正是一年裡「上河」漕運通航、船隻繁忙的全部時段的紀錄。
我們可能在畫卷開始看到「王家紙馬」的店鋪
在販售春天「清明」祭祀掃墓用的紙錢紙馬,
也可能在畫卷後段看到「新酒」上市的秋意深濃。
「春」與「秋」正是長卷的兩端。
我們可能看到「清晨」黎明大船靠岸,碼頭上餐館百業拉起市招,
正準備開張。我們也可能看到街頭勞動苦力,一身大汗淋漓,
在「日正當中」的橋頭,
從掛著「飲子」招牌的飲料攤買一杯水(可能是「紫蘇茶」)解渴。
(圖四)
















《上河圖》長卷的時間,能是初春,可能是中秋前後,可能是清晨,
也可能是日中、午後或黃昏,
長卷的時間哲學從來不是固定的,
時間在長卷裡不斷隨觀看者的手的舒卷而移動。
像《長江萬里圖》這樣的長卷,
一條大河,行走數千公里,四時不斷,晨昏連綿,
用任何一個固定時間去框架拘限,都只是落入「削足適履」的陷阱。

  長卷中的季節時間是不固定的,同樣,長卷裡的空間定點也隨時間不斷轉換。
討論《上河圖》的空間定位,也引起過許多爭議,
有人說是汴京城的「清明坊」,
也有人說是「東水門」,
有人說那座橋是「上土橋」,
眾說紛紜,
如同「長江萬里」無法以一段概括全體,《上河圖》從郊外入城,
沿上河漕運進入城市繁華鬧區,跨過「虹橋」,
緩緩進入內城護城河,城門內部則是市政中心區域,
多中央部會台省,街上行人也出現比較多的仕紳官宦衣著模樣的人物。

單拱虹橋

  《上河圖》局部寫實,但空間的剪接組合也有一定的抽樣性,
長卷中只集中表現一座橋梁,
但是根據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記載,僅僅是一條汴河,
「自東水門七里至西水門外,河上有橋十三」(卷一),
橋梁就有十餘座之多,張擇端只選擇了一座來表現,
是城市的抽樣表現,但又用極寫實的手法來處理這座橋。

  《東京夢華錄》裡對北宋首都汴河上的橋梁有很詳細的文字紀錄:

自東水門外七里至西水門外,河上有橋十三。
從東水門外七里曰「虹橋」,其橋無柱,皆以巨木虛架,
飾以丹雘,宛如飛虹,其上、下土橋亦如之。
次曰「順成倉橋」,入水門裡曰「便橋」。
次曰「下土橋」,次曰「上土橋」,
投西角子門曰「相國寺橋」。次曰「州橋」(正名「天漢橋」),
正對於大內御街,其橋與相國寺橋,皆低平不通舟船,唯西河平船可過。

其柱皆青石為之,石梁、石筍、楯欄,
近橋兩岸,皆石壁,雕鐫海馬、水獸、飛雲之狀。
橋下密排石柱,蓋車駕御路也。州橋之北岸御路,東西兩闕,樓觀對聳。
橋之西有方淺船二隻,頭置巨桿鐵槍數條,
岸上有鐵索三條,遇夜絞上水面,蓋防遺失舟船矣。

西去曰「濬儀橋」,
次曰「興國寺橋」(亦名馬軍衙橋),
次曰「太師府橋」(蔡相宅前),
次曰「金梁橋」,
次曰「西浮橋」(舊以船為之橋,今皆用木石造矣),
次曰「西水門便橋」,門外曰「橫橋」。

《夢華錄》裡,已經逃亡到杭州的作者孟元老,
如此詳細回憶汴京城舊日故鄉一條河流上的每一座橋。
他曾經走過的每一座橋,他曾經依靠撫摸過的每一條欄杆,
欄杆上的石筍,石壁上雕鐫的飛雲或水獸的凹凸圖像,
他連岸邊防止船隻遺失的鐵索、鐵纜繩也一一寫到了。

  張擇端卻不是回憶,他看著眼前繁華,一一素描記錄,
但是畫家不可能在一件作品裡畫進所有的橋,
因此他抽樣性選擇了一座單拱橋來處理。
這一座單拱橋為了橋下可以行船,製作成拱型,
橋下無柱,有較大的空間容納大船從橋洞通過。

這種「其橋無柱」、「巨木虛架」、「宛如飛虹」的單拱橋,
依據孟元老的記載,汴河上一共有三座:
「虹橋」、「上土橋」、「下土橋」,
因此,位於《上河圖》裡中心位置的單拱橋,
有可能是三座橋裡的一座,或三座橋的綜合表現。
學者們對「虹橋」究竟是三座中的哪一座橋的爭議,或許就意義不大了。

繁華夢

繁華是什麼?
在北宋滅亡、首都汴京被金人攻陷(1127)前十年不到,
張擇端奉命畫下京城的繁華。
張擇端竟然選擇虹橋事件作畫卷的中心。
他在繁華極盛的首都,看到了即將來臨的滅亡嗎?
他竟然是用「船毀人亡」的預告宣布警示了面前的繁華。

  楚舵吳檣萬里舡,橋南橋北好風諲。
  敻迴一晌繁華夢,簫鼓樓台若箇邊。


  這是汴京城滅亡後六十年,
金朝統治下的張公藥題在《清明上河圖》跋尾上的一首詩。
張公藥看到長卷「虹橋」這一段,看到一艘一艘從江南吳楚地區來的大船,
千里萬里,航行或停泊在虹橋兩岸,
虹橋兩岸正是商業繁華極盛的地段,
划船的船伕有悠長嘹喨的搖櫓時吆喝的聲音,
吆喝的回聲,混合著兩岸酒樓歌坊熱鬧的簫鼓喧闐,
彷彿還長長地盪漾在耳邊──張公藥在繁華夢中醒不過來,
寫下了他深沉帶淚的感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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