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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2月25日 星期六

〈清明上河圖〉分鏡 (伍 )/汴河逝水

【聯合報╱文/蔣勳 】 民國101年2月24日
 
 
 
 
 
 













汴河逝水」這一段,張擇端運用了表現三度景深的「焦點透視法」。

虹橋的橋面與橋底

長卷時間與空間如同今日電影,隨時移動視角,時間在流轉,空間也在移動。
歐洲美學上固定的單一視點,
如同攝影標準鏡頭,不能瀏覽,不能仰觀、俯瞰,不能移動,
受限很多,無法像東方長卷自由地轉移視點,變化萬千。
以「虹橋」這一部分來看,張擇端同時要表現橋面上人車來往的擁擠,
也要描繪橋梁底部木梁的結構細節。
西方繪畫的單點透視,不可能同時處理這兩個不同的角度。

《上河圖》虹橋這一段,張擇端恰好充分運用東方美學的視點移轉技巧,
同時展現了橋底結構與橋面來往的人潮。
大船要穿過橋洞,張擇端先處理了橋梁北端橋洞下的木梁結構。
一根一根的方形巨木,以斜角架構,形成向上拱起的橋身。
「拱」(arch)是人類建築結構上重要的發明,

羅馬時代的大型建築如鬥獸場(Arena)或萬神殿(Pantheon)
都是利用岩石的「拱」結構成的偉大作品。
中國多柱梁結構,利用「拱」的建築不多。
唯獨在宋代,因為漕運的發達,大船要過橋,
橋下不能有橋墩橋柱,才利用木梁結構成飛拱。
《夢華錄》裡形容「宛如飛虹」。這是建築力學上一大發明,
解決交通問題,也形成城市景觀的特色。

張擇端以視點轉移的技法從橋下的木結構畫起,
巨木以鐵箍或藤皮固定,橋底石砌的底座上還有木欄迴繞,
也有木梯通到橋面上,有幾個人正在木柵欄內幫助大船通過橋洞。
橋底和橋面,如同鳥的兩翅,被張擇端張開來,讓大家可以看清楚細部。
以鳥的兩翼來形容,右翼是橋底,左翼就是橋面。
橋面的每一個行人過客,張擇端都希望觀眾看到。
因此他仍然用移動視點的方法,使橋面完全展開,
連同橋頭右下方的一棟房子的瓦片屋頂,也像鳥的翅翼一樣張開,
使東方的「散點透視」發展到淋漓盡致。
因為用散點透視的方法,把虹橋橋面像一張鳥的翅膀一樣完全打開,
使觀眾可以俯瞰橋面上所有的存在物──人群、攤販、車輛、驢馬,
對張擇端來說,城市的主角如果是「庶民百姓」,就沒有主從之分,
他在畫面上一視同仁,以同等的關心,呈現每一個人物存在的價值。

(虹橋橋頭紳士與拉車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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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頭紳士與拉車苦力

騎在馬上姿態高雅的仕紳,頭上戴方巾,馬前馬後都有隨從。
他已經下橋,馬伕牽著馬的籠頭,正要轉向西面進城。
但是紳士回頭眺望,好像對橋上的熱鬧繁華想回頭再看一眼。

騎馬紳士也看到了近在他身邊的一個滿臉絡腮鬍的粗壯大漢,
大漢雙手拉著獨輪車,車前有驢拖拽,車後有人幫忙扶持。
獨輪車上堆滿貨物,貨物很重,車只有一隻輪子,
在下橋斜坡上,完全靠人力把持,車才不會向前衝滑傾倒。
大漢兩腿叉開,顯然用身體在減緩車身的重量衝力。

獨輪車是特殊的交通運輸工具,
在擁擠的鬧市,穿梭於人群小巷間,機動性最高,
很像今日鬧市送披薩的摩托車,快速便捷。

拉獨輪車的大漢是苦力,靠力氣勞動掙錢過活。
騎在馬上的優雅仕紳,與這樣的低層勞動者有何相干?
為什麼紳士看著獨輪車,為什麼紳士若有所思?他心裡在想什麼?
張擇端的《上河圖》越到熱鬧處,越有使人停下來思考的空間。

繪畫不再只是依樣畫葫蘆,不再只是「好看」,
繪畫提供了使人靜觀現象、思維現象的機會。
城市裡陌生不相干的人,在橋頭相遇,匆匆擦肩而過,
彼此對望一眼,也許只有一兩秒鐘,自此各分西東,再不相見。
然而,畫家彷彿希望那一兩秒鐘成為生命的停格,只有那一兩秒鐘,
城市人性的荒涼才有了溫暖。

(橋頭賣刀剪的攤販 )
















橋面上的攤販

用散點透視張開的橋面,
是要讓每一個橋上過路的行人、騾馬、車輛,橋頭與橋兩側的攤販都能一一被看到。
西方的焦點透視常常前面阻擋了後面,
張擇端顯然要讓橋面上的庶民百姓有同等的重要性,
仕紳是重要的,勞動苦力也是重要的。

在《上河圖》裡,散點透視不止是一種繪畫技法,
也更是一種平等對待城市庶民百姓的生命美學。

橋頭中央有肩上挑著擔子的小販,橋頭西端有四個攤販,
搭著方形蓆棚或圓形的傘,有的是小吃攤,
有的在地上鋪一張布,布上擺置各種刀剪等日常用品,
仔細觀看,小如蟲蟻的剪刀,形式細節一絲不苟。
小販正在橋頭拉生意,右手指著自己的攤子,一手兜攬過路行人。
行人的身體做出有事匆忙趕路的避拒動作。

《上河圖》橋頭這一段太像現代電影,
人與人的身體,人與人的眼神,互動牽連,構築出城市商業鬧市的一片繁榮喧譁。
城市橋梁常常是人潮來往最多的地區,自然也就是做生意最好的地段。
橋梁兩側的各種攤販,占據橋面,擺設臨時性的商業空間,
可以賺現金,又可以免稅,當然是炙手可熱的地盤。
宋代法律也嚴厲禁止街道被攤販侵占,造成交通的阻塞。
未經允許擅自在街道兩邊設攤,稱為「侵街」,有不輕的罰則。
但是看到《上河圖》虹橋上的攤販這麼多,似乎有利可圖,
即使違法,市井小民還是趨之若鶩。

橋梁中段向西面有小吃攤,行人可以坐在棚下,
一面吃小吃,一面看河景。
其實可以啟發今日城市如何規畫橋梁商業與觀景兼具的功能。
歐洲許多城市中心的橋梁,
像塞納河上的「新橋」(Pont-Neuf)、
「藝術橋」(Pont des Arts),都有這種功能的規畫,
台灣的河流橋梁卻遠遠遜色於北宋的城市文化創意。

這一條虹橋,一乘小轎漸行漸遠,另一端,官家衙役趕著怒馬,奔馳而來。
張擇端手裡掌鏡,
安安靜靜掃過,沒有為任何一個人停留,沒有為任何一件事停留。
《上河圖》是歲月流逝中繁華城市的故事,那是金朝張世積寫在畫卷跋尾的詩句嗎──

繁華夢斷兩橋空
唯有悠悠汴水東
誰識當年圖畫日
萬家簾幕翠煙中

我們習慣看上河近岸的熱鬧喧闐,
其實河的對岸,
畫家用極細微的筆觸推遠的房舍、人物、一艘一艘停泊岸邊的船隻,
寸人豆馬,卻一片蕭條荒疏,
繁華就要過去,汴河逝水,張擇端是心事重重了。










橋頭南岸賣新酒的腳店
 

中秋新酒

靠近畫卷下端是河的南岸,因為是近景,細節看得特別清楚,
橋頭南岸是一座豪華的大建築,建築門面裝飾了「綵樓」、「歡門」。
「綵樓」、「歡門」像現代百貨公司的LED霓虹燈廣告招牌,
華麗熱鬧,用來吸引招徠顧客上門。
這一間商店上有字跡清晰的「腳店」、「十千」、「美祿」等商店的字號和廣告招貼。
「十千」使人想起李白〈將進酒〉裡的「斗酒十千恣歡謔」。
「綵樓」頂端橫扠上懸掛一巨幅長幡,長幡是三條布條連綴而成,
中間一條正中央有「新酒」兩個字。

「新酒」在畫面出現,引起了很多討論。

先看《東京夢華錄》關於新酒的原文:

中秋節前,諸店皆賣新酒,重新結絡門面、綵樓、花頭,畫竿醉仙錦旆。
市人爭飲,至午、未間,家家無酒,拽下望子。

這一段文字,敘述北宋汴京中秋習俗,
「新酒」上市,有這麼盛大場面。
商店都要重新製作「門面」、「綵樓」、「花頭」,大作商業廣告。
行銷手法跟現代法國每年十一月下旬推出「新酒」(Bejolais)完全一樣。
大眾都在此時搶時新,爭相飲「新酒」。過了中秋下午三點,就沒有酒了。

「拽下望子」,「望子」就是畫裡寫著「新酒」二字的長幡,
讓人容易眺望到的廣告。
新酒生意極好,只賣到當天下午,時令「新酒」賣完,
招貼廣告也都撤下,收攤了。
孟元老講得清楚,「新酒」只有在中秋前賣,是極具季節特色的活動,
《上河圖》長卷,如果從「清明」開始,
畫卷過了中段,虹橋的繁華像是一個高峰,
「新酒」出現,暗示時序上是要入中秋了嗎?

汴河逝水

張澤端的電影分鏡手法,如果不是用長卷的形式來瀏覽,
常常會被西方書籍的切割方式破壞。
最明顯的例證就是從「虹橋事件」到「汴河逝水」這一段,
約長一百公分的畫面,使用連續的長鏡頭,
從「事件」的緊張性高潮,過渡到橋面人群攤販擁擠的節奏,
一路向西,沿著汴河河岸,賣新酒的腳店,高樓大廈,餐廳歌坊,
在城市的繁華裡,一條河流緩緩轉向北方,
一艘一艘大船,漸行漸遠,隨水波流逝而去,
觀畫者的心情在分鏡的引導下,節奏跌宕,起伏變遷,
《上河圖》前段三分之二的汴河繁華在此結束,汴河逝水,像是寫實,又像是隱喻。

「汴河逝水」這一段的透視技法,在中國古代繪畫史上,是最值得探討的。
畫卷開始,從「漕運卸貨」那一段開始,汴河一直維持由東向西的流向,
與畫卷的進行空間平行。
過了虹橋之後,汴河轉向北方,與畫卷的行進方向從平行轉為垂直,
河流遠遠流去,在畫卷的上端消逝。

視覺與畫卷平行,是橫向的瀏覽。
與畫卷垂直,視覺空間轉為「縱深」。
「縱深」的視覺是三度空間,也就是西方繪畫裡的「焦點透視」法。

過去美術史的討論,通常會認為中國古代沒有表現三度空間的「焦點透視」。
的確,中國是以移動的「散點透視」來處理長卷或長軸,
與西方焦點透視法規範的方形畫框形式不同。

《清明上河圖》也是用「散點透視」做大格局的構圖規畫。
但是我們看到「汴河逝水」這一段,
很顯然,張擇端運用到了表現三度景深的「焦點透視法」。
沿汴河西岸,一排五艘船隻,
最近景的一艘船,船頭朝西,船尾朝東,近乎平行,
然後第二艘船、第三艘船,船頭方向逐漸轉向右側,
到了第四艘船,非常明顯,船頭朝北,船尾朝南,
已經是縱深的三度空間的焦點透視技法了,
到了第五艘船,船尾在西,船頭已朝向東。
張擇端還在河面中央又加上兩艘船──
河中央一艘,船頭船尾,各有六人搖槳。
靠右岸的一艘,有縴夫拉著桅竿上的縴繩。
這兩艘船的角度,也都在轉彎,也都是焦點透視。(圖四)

張擇端巧妙地運用了七艘船的排列秩序,使汴河在這裡轉了一個彎。
七艘船,越遠越小。
「大」「小」比例,也是焦點透視的「遠近法」。
大家習以為常,認為這是西方繪畫技法,
然而,《上河圖》具體證明了十二世紀宋代已存在焦點透視觀念。
而且與散點透視相互運用,如此純熟。

僅僅七艘船的排列,就使一條流過繁華的汴河潺潺湲湲,
緩緩流逝而去。「流逝」是當下的風景,也是無限心情。
汴河西岸,靠岸的船舷上搭著舢板,有人正挑著扁擔,走在舢板上,
後面兩個人也等著上船,他們是要離開城市的人。

長卷開始,如果是春天清明,人潮進城,
畫卷到了此時此刻,過了中秋,人要散去,
使人想起唐詩裡張若虛的「江水流春去欲盡」。
古代哲學或文學,「水」、「河流」一直是「時間」的象徵,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上河圖》的「汴河」悠悠流逝,也充滿心事隱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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