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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2月24日 星期六

美學系列/上河圖──張擇端的電影分鏡(三)漕運 ---蔣勳

美學系列/清明上河圖 分鏡(參):漕運

【聯合報╱蔣勳/文--100/12/23】




張擇端的「漕運碼頭」分鏡這一段,比文字史料更準確,真實記錄了北宋的「漕運」歷史。
中國的山水畫裡,看不到這樣的畫面,也缺乏這樣親切地對城市裡「人」的關心……

張擇端的〈上河圖〉從驢隊駝炭開始,鏡頭掃過城市郊外的津渡、小舟、木板橋,
從農民運送貨物進城,預告了接近繁華城市的訊息。

鏡頭慢慢搖過城郊,一片空曠荒疏的農村,屋頂上鋪蓋茅草的住家,
隴畝間分隔成一畦一畦的菜田,平坦的打穀場,停置在穀場上碾壓五穀的石輪工具。
(分鏡一)
在畫卷進行到大約六十公分長度時,出現了一排主幹粗壯枯老的柳樹。
樹木主幹粗大虯結,上面卻經過人工砍伐修剪,抽長出新生的細細柳條,
這顯然是人工維護的「行道樹」。

「行道樹」是城市特有的標誌,
張擇端也用「行道樹」帶出了畫卷中城市第一個交流道的出現,
一隊車轎馬隊行伍進城,
一行文人夫妻騎乘小驢悄悄出城,進城隊伍大張旗鼓的「動」,
與出城文人無聲無息的「靜」,形成「交流道」上有趣的對比。
(分鏡二)
從畫卷的110公分以後,一過「交流道」,
〈上河圖〉描繪城市的真正主題出現了──汴河漕運碼頭。

汴河漕運

北宋首都汴京的繁華,依《東京夢華錄》的記載,
仰仗四條穿過城市的河流,一條蔡河,一條汴河,一條五丈河,一條金水河。

這四條河流,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是汴河,
連接著東南方的淮河、長江,也連接著西北邊的黃河、洛水。

《夢華錄》說:「汴河,自西京洛口分水入京城,
東去至泗州,入淮,運東南之糧,凡東南方物,自此入京城,公私仰給焉。」

這一條官府(公)、民間(私)運輸交通都要仰仗的河流,
也正是張擇端筆下的〈上河圖〉。

兩艘大船縱向停靠在碼頭邊,船的右舷搭著上岸的舢舨,搬運工正從船上卸貨。
〈上河圖〉長卷在發展到120公分長度時,描寫了北宋汴京河岸漕運卸貨的現實景象。

這是一份珍貴的社會史料,記錄了城市的發展;也是一份珍貴的經濟史料,
記錄了北宋漕運物資互通有無的經濟貿易現象。

「漕運」指的是水路的貨物運輸,古代京城人口密集,需要大量米糧物資,
陸路運輸費用太高,通常是水路運輸的四倍,
因此就發展出人工修整水路的運河運輸。

一般學者把「漕運」的歷史推前到春秋時代,
吳王夫差在公元前五世紀左右就為了連通長江與淮河,開通人工運河。
經歷秦、漢、三國、南北朝,歷來都沒有終止運河的開鑿。
到了隋煬帝時代,在公元605年,開通「廣濟渠」,聯通黃河與淮河。
這條人工運河「廣濟渠」,事實上也就是宋代「汴河」的前身,
張擇端〈上河圖〉繪畫的城市主題。

隋煬帝在608年又修建「永濟渠」,北通涿郡。
並且向南整修歷代淤廢的運河,連接成直通江南杭州的大運河,
打通北方通東南的漕運。
從此,江南富庶的米糧物產,可以源源不絕提供到北方首都,
對此後宋代的漕運經濟發生了決定性的貢獻。

北宋時,「汴河」這一條河流,冬季因為黃河流冰,不能行船,
汴河聯通洛水之後,每年大約三月以後,春秋之間,
有固定的幾個月時間,以萬石(一萬『石』為五百噸)大船,
運送大批江南的米糧物資到首都。
北宋時期,大約每年的漕運運輸總量總在六百萬石左右。

碼頭「下卸」與「袋家」

漕運大船不能進入內城,沿上河停靠。
一艘一艘的「萬石」大船,停靠岸邊碼頭,由官府的專人負責盤點,
從船上卸下一袋一袋的米糧。

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裡用的字眼是「支納下卸」。
「支納」是貨物的盤點登記;
「下卸」是由官府指揮兵士,把船上的米糧物資點收記錄之後,
一袋一袋,從船上搬運下來,我們今日也還是用「卸貨」這兩個字。

卸下的米糧,堆放在碼頭上,再由搬運工背在背上,運送到河岸附近的倉庫囤放。

夢華錄》裡說:
「日有支納下卸,即有下卸,指軍兵士支遣,即有袋家,每人肩兩石布袋。
遇有支遣,倉前成市。」

「支遣,即有袋家」,
「袋家」似乎是配合「支遣」的時節,
專門在碼頭上承包運送工作的臨時性「搬運工」。
像今日「宅急便」一類的商戶組織,負責把碼頭上的一袋一袋米糧物資送進倉庫。

漕運時節,江南運來的米糧物資就要囤放進倉庫,
船隻靠岸,「支遣」「下卸」開始搬運。



〈上河圖〉畫裡,一位頭戴青巾,下顎有鬚髯的官員,正在負責貨物「下卸」。
他坐在一袋一袋米糧中間,
舉起左手,指揮肩背上扛著米糧的搬運工「袋家」,
把從船上「下卸」的米糧一袋一袋在碼頭上放好。(圖一)

這是一千年前北宋「漕運碼頭」最真實的紀錄片。

這種「袋家」好像也有工會制度,
《夢華錄》裡甚至說到每一「袋家」規定「肩兩石布袋」。
「搬運工人」肩膀上承擔的重量都有限制,
宋代城市發展的進步是遠遠超過同時期的歐洲太多太多了。

歐洲要晚兩百年,到了十四世紀以後,
在義大利中部的商業城邦(如Sienna)才開始有了「公會」制度。
張擇端的「漕運碼頭」分鏡這一段,比文字史料更準確,
真實記錄了北宋的「漕運」歷史。
中國的山水畫裡,看不到這樣的畫面,也缺乏這樣親切地對城市裡「人」的關心。

萬石船

畫面上,八、九艘萬石大船停靠上河沿岸。
船舷右側搭靠舢舨,舢舨旁有繫船的纜繩固定在碼頭木樁上。

可以和張擇端「漕運碼頭」印證的,
一是孟元老《東京夢華錄》的文字記錄,
二是實際考古遺址的發掘考證。

1999年5月至11月,
考古學者在淮北市濉溪縣境內的「柳孜集」發掘了宋代碼頭。
「柳孜」是古代大運河貨物集散轉運的重要城市。
這座碼頭遺址以石砌,順河道南側而建,長方形立體建築,
東西長14.3公尺,南北寬9公尺,北壁臨水陡直,現存高度5.5公尺。
這是北宋大運河岸邊的一座貨運碼頭,.
碼頭遺址附近,同時也發現了漕運大船遺物,大船底板和尾部保存較好,
尾舵完整。尾艙橫梁上有三個格檔,放入舵柄,可以改變航行方向。


張擇端畫中的大船,尾端就有可以升降的平衡舵,機械結構複雜,
完全像達文西手稿中的機械草圖。
張擇端的〈上河圖〉不止應該從繪畫史來研究,
〈上河圖〉裡對船隻機械結構的細節描繪,也是船業科學史上重要的佐證。(圖二)

〈上河圖〉長卷畫面從120公分處開始,
一共有八、九艘大型萬石船停靠在上河沿岸。
停靠在碼頭上最近的兩艘,以三度空間透視處理,船尾正面朝向畫面,
因此可以特別清楚地看到尾端方向舵的結構。
其他幾艘大船則是側面的畫法。
張擇端以不同的透視方法處理這幾艘大船,
在100公分長的畫面上,呈現各個角度的船身結構。

船舷,船篷,艙板,艙板上一個一個鉚釘,都精細畫出。
船篷上晾曬著船家用的蓑衣,船頭上蹲著一個船夫,正在爐灶邊生火煮飯。



側面畫出的一艘大船,還沒有靠岸,
可以看到船頂、船頭上十幾名男子,正在忙碌於收帆、放桅杆。
桅杆的高度大約是船身的三、四倍,
桅杆上一條一條繫帆的繩子,從頂端拉向船身的四周。
船頭上工作中的船夫,身體姿勢都極具動態。(圖三)

船艙有大約十個開間的艙房,有的艙板關閉著,有的打開了。
打開的艙房,一個婦人,身邊帶著小孩,
依靠在窗邊,呆呆地凝視著湍急的河水波濤,若有所思。

張擇端始終關心著「人」的心事,
彷彿從千里萬里江南一路押運糧食進京的船夫家眷,離鄉背井,
到了繁華京城,卻突然想念起遠在河流另一端的家鄉了。

大船上都有盤車裝置,是可以旋轉的木造轆輪,用來收纜繩索或起重之用。
正在收帆的大船,高高的桅竿頂端繫了一條很長的繩子,
這條長繩一直延續到岸上,由五名縴夫模樣的苦力拉著。
縴夫的工作,通常是以人力拖拉大船靠岸,
此處縴繩繫在桅杆頂端,是在幫助巨大粗重的桅杆放倒的工作嗎?

官府倉儲與市集

在「漕運碼頭」這一段占據畫面大約100公分長的段落裡,
張擇端以汴河漕運船船相連作為畫面前景。
但是,他同時調高了鏡頭的視角。
從上方俯瞰,帶出了漕運碼頭岸上卸貨的忙碌景象。

因為漕運的繁忙,船家、眷屬、搬運工、倉儲的管理人員,
都一時集中在碼頭和倉庫附近,增多河岸邊的消費人口。
碼頭和官府倉儲一帶,就自然形成餐飲業、攤販、日常雜貨生意集中的市集。
這也正是《東京夢華錄》卷一〈外諸司〉這一段裡用文字提到的
「遇有支遣,倉前成市」的圖繪佐證。

所謂的「倉」就是官府囤儲米糧物資的倉庫。

據《夢華錄》的記載,北宋沿河兩岸,共有五十餘所的官府倉庫。
「自州東虹橋『元豐倉』、『順成倉』,東水門裡『廣濟』、
『裡河折中』、『外河折中』、『富國』、『廣盈』、『萬盈』、
『永豐』、『濟遠』等倉,陳州門裡『麥倉子』,
州北夷門山、五丈河諸『倉』,約共有五十餘所。」

漕運是有一定季節的,
依照《夢華錄》的說法,
到了漕運卸貨的繁忙季節,會派遣兵士來管理,指揮搬運工(袋家)卸貨配送。
而在這樣的「支遣」季節,大量船夫、兵士、搬運工都要吃飯,
官府倉儲前就形成了繁榮的市集。
這有點像早期台北依賴淡水河航運時,船隻停靠的碼頭,
貨物集散的「艋舺」、「大稻埕」自然會形成熱鬧的街市。
餐館林立,小吃攤遍布,商販雲集,〈上河圖〉裡,
張擇端因此必須用俯瞰的廣角鏡頭,全面帶出漕運與繁華岸邊市集的關係。
距離碼頭卸貨最近的一家餐館,
位置很像今日搶占街道轉角的便利商店,可以利用有利位置,三面招徠顧客。
黑瓦修建的屋舍,向河岸的一邊和朝向碼頭的一邊,
都用席篷或布篷搭出臨時性的空間。
板壁都已經卸下,是準備開張作生意的清晨吧?
一個店東模樣的男子,手裡舉者一根長竹竿,
高高挑起作生意的市招,像現在商家還會懸掛的萬國旗或彩色布條。
店裡一張一張方桌,圍著方桌,幾條長板凳。
漕運大船靠岸了,「支遣下卸」的搬運工也都開始活動了,
正是《夢華錄》裡說的:「遇有支遣,倉前成市。」

生意就要上門,張擇端捕抓到漕運商機的一個時間,
使閱讀這張畫的觀眾一千年後彷彿還在畫面上聽到街市小販挑擔叫賣的聲音。
沿著河岸碼頭,有一條繁榮的商業街道,
除了餐館、茶肆、酒坊以外,
還有挑著擔子沿街叫賣的小販,
專賣上供祭祀拜神用的香燭紙錢的「王家紙馬」商號,
也有賣便宜的「小酒」的小「居酒屋」。


 「小酒」是宋代民間在春秋季節隨時釀造隨時平價賣出的散酒,
像今日的紅標米酒吧,
在畫面上小到不容易覺察,張擇端卻精細畫出,寫著「小酒」兩字的布條,
還迎風招展(圖四)
對碼頭上做粗活的船家、兵士、搬運工來說,喝點「小酒」,
應該是一日勞動辛苦生活裡最可以消除疲勞與憂愁的美好記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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